“他们都是咱家人”
——河南省洛阳市裴家祖孙三代为无名烈士守墓80载记事
■韦天龙 徐正玉 黄晓宽 解放军报记者 安普忠

裴家第三代守墓人裴伟超。

裴家第二代守墓人裴献周。

裴家第一代守墓人裴麦闹。

2012年4月,裴氏家族将抗日十三无名烈士写入家谱。

洛阳市党政机关工作人员来到烈士陵园祭扫。

武警第二机动总队某支队官兵来到烈士陵园祭奠。
初冬,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区府店镇佛光村的半山坡上,抗日十三无名烈士纪念碑静静伫立。陵园内,五星红旗高高飘扬,86棵柏树常青,13位八路军烈士长眠。
周末,37岁的裴伟超从洛阳市区回到老家,拿起扫把、抹布,走进烈士陵园。“这里安葬的,是1945年在佛光峪战斗中牺牲的13位无名烈士。”裴伟超边打扫落叶、擦拭墓碑边介绍说,“当年爷爷亲手把烈士安葬,我们一家人一直守着他们。”
整整80年,裴家三代人传承“守墓人”这个身份,从未断线。爷爷裴麦闹、父亲裴献周相继去世后,为烈士守墓的接力棒传到裴伟超手中。这个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轻人牢记家训,每周驱车几十公里回到村里打扫烈士陵园。
不只是裴伟超一人,如今,裴氏家族已有100余人参与到守护烈士墓中。在他们心中,烈士虽无名,血脉仍相连——“他们都是咱家人”。
一名民兵的承诺——
“俺一定好好守着你们”
洛阳市偃师区地处豫西抗日根据地中心地带,素有“红偃师”之称。
1944年夏,侵华日军疯狂“扫荡”豫西抗日根据地,在佛光峪设立据点,追剿抗日力量。为粉碎敌人进攻,八路军豫西抗日支队决定发起佛光峪战斗,由35团担任主攻。
“枪声从天亮响到天黑,爆炸声、刺刀拼杀声,听得人揪心。”站在无名烈士墓前,裴伟超回忆起小时候爷爷裴麦闹给他讲述战斗故事的情景。时隔几十年,当年亲历战事的裴麦闹在晚年回忆时,眼里仍常噙着泪水。
1945年2月12日,战斗打响。突击班悄悄爬上敌军据点屋顶,揭开瓦片,投下成捆的手榴弹。敌人措手不及,夺路狂奔,被我军相继歼灭。然而,就在战斗即将结束时,一支敌军从没有设防的山路增援,致使我军腹背受敌。8连担负阻击任务,掩护大部队突围。他们守在一处无名高地,面对日军疯狂冲击,誓死不退半步,子弹打完就拼刺刀,刺刀弯了就用石头砸。
当时年仅21岁的裴麦闹是村里的民兵,他和乡亲们躲在山坳里,眼睁睁看着战士们一个个倒下。“最后一名战士浑身是血,抱着敌人滚下山崖。”裴麦闹生前曾对儿子裴献周回忆道。那天,夕阳把山坡染得通红,和战士们的鲜血浸在一起,成为他一辈子忘不掉的颜色。
部队撤退匆忙,时任8连指导员赵林对村民说:“连队有13名战士牺牲,我们来不及收殓,拜托你们帮忙安葬!”战斗结束后,裴麦闹和乡亲们跑上山坡,看到13名烈士躺在阵地上。有的面部血肉模糊,手里还紧握着断裂的刺刀;有的身上被扎数刀,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;有的四肢残缺,浑身是血……
由于找不到能证明烈士身份的遗物,乡亲们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、家在何方。“都是十八九岁的娃啊,说不定家里还有等着的爹娘。”村里的老人贺武臣回忆,大家抬来门板当担架,在山坡上找了块向阳的地方,含泪挖好坟坑,将烈士们一字排开安葬。
那一天,正是除夕。裴麦闹在烈士墓前洒下一杯酒,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。“你们是为咱老百姓战死的,俺一定好好守着你们,不让荒草盖住。”
这个承诺,成了裴家三代人坚守的起点。从那以后,裴麦闹一有时间就到烈士墓前转转,拔一拔杂草,和烈士们说一说心里话。
两个“邻居”的对望——
“把烈士写进家谱是全家的光荣”
新中国成立后,根据土地改造规划,烈士墓需要迁址。裴麦闹主动提出:“我家窑洞山坡东侧是块好地方,就把他们葬到那儿,我好照看他们。”就这样,他和烈士一个在坡西,一个在坡东,成为“邻居”,距离不到500米。
起初几年,裴麦闹常常清晨扛着锄头给烈士墓除草添土,傍晚巡视一圈才回家。遇到刮风下雨天,干脆就睡在墓地旁用茅草树枝搭的简易棚子里。
后来,裴麦闹决心给烈士们建个像样的“家”。建陵园需要石头,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几里外的河滩,一块块往回背;砌筑需要水泥,他光着膀子拉架子车,往返几十里外的水泥厂,一趟要走大半天。陵园一角的一块青砖上,刻着一行字:“一生不忘革命烈士!裴麦闹,1969年4月15日上午。”
按照当地习俗,陵墓旁大多种着柏树,柏树苍劲挺拔、四季常青。佛光村10余里外有个林场,裴麦闹凌晨两三点出发,翻3座小山,天蒙蒙亮时背回十来棵树苗,赶在日出前栽下,然后再去挑水浇树。
山路崎岖,灌满水的木桶压得裴麦闹直不起腰,每走几步就得换换肩。后来,裴麦闹年纪大了,挑不动满满两桶水,就半桶半桶地挑。“看着爷爷每年挑的水越来越少,我们知道爷爷老了。”裴伟超回忆道。儿子裴献周十分心疼,主动提出替父亲守墓,却被老人拒绝了:“我还走得动,等我真动不了了,再交给你。”
就这样,裴麦闹亲手种下86棵柏树,笔直挺立在山坡上,将墓园掩映在绿荫之中。
2012年清明前夕,裴麦闹清楚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便把家族里的老人召集在一起商议:“烈士牺牲时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,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。我想把他们写进咱们裴家的家谱。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我们的亲人,咱们家世世代代为他们祭扫。”大家都觉得,把烈士写进家谱是全家的光荣,一致点头同意。
“佛光裴氏家族愿将烈士们视为本家族人,世代相传,精心守护。每年清明节组织家族成员为烈士扫墓上坟,大礼祭拜,举行一天活动。”裴家的老人们在家谱扉页工工整整写下誓言,签名并按下手印。家谱里,“抗日十三无名烈士”紧挨着裴麦闹的名字。
2013年7月,裴麦闹突然感觉呼吸困难,在医院检查后被确诊为心力衰竭。从医院回家,他在离烈士陵园不远的地方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,跟烈士继续做“邻居”,对儿子裴献周郑重交代:“如果有一天俺走了,你要替我守下去;等你走了,让你儿子守下去。”
三代父子的传承——
“守墓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”
裴麦闹下葬那天,裴献周先去陵园给烈士们添了土、擦了墓碑,再去送父亲最后一程。
“爹守了几十年,以后轮到我了。”从那天起,裴献周和妻子李伦鸽每隔几天就来到烈士陵园,先在墓前深深三鞠躬,然后拿起工具清理杂草、擦拭墓碑。
近年来,烈士陵园已成为当地重要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。每年清明,当地的中小学生、机关干部和部队官兵都会前来祭扫,裴献周和裴伟超父子主动担任讲解员。一名中学生在留言本上写道:“烈士们无名,但精神有名;裴家人平凡,但坚守不凡。”
后来,裴献周身体每况愈下。3个儿子两人在外地,小儿子裴伟超在洛阳市区工作,都想接父母去城里享享福,裴献周每次都拒绝了。2023年,裴献周去世,临终前把守墓的任务传给离家最近的裴伟超。“小时候帮爷爷浇水,爷爷就教我认每一棵柏树,说这棵是哪年种的,那棵是怎么背回来的。”对裴伟超来说,守墓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,“我会像爷爷、父亲那样,永远守下去。”
一年春节,豫西突降大雪。清早,裴伟超叫醒回家过年的两个哥哥。“夜里下了一场大雪,我担心烈士陵园的柏树会被压断,我们去清理一下吧,也方便大家祭拜。”
三兄弟拿着爷爷、父亲用过的工具,深一脚浅一脚向烈士陵园走去。老大爬上梯子,用竹竿把树上的积雪敲下来,老二、老三拿起铁锨,打扫地面积雪。
这时,许多村民也拿着工具赶来。在佛光村,烈士陵园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牵挂,无论是平时还是重大节日,他们都会自发赶来,和裴家人一起为烈士扫墓。等把积雪清理干净,大家拿出准备好的祭品,摆在烈士墓前。
这些年来,村民们也主动加入守护烈士的行列,有人帮忙锄草,有人送来树苗,有人捐款修缮陵园。“裴老爷子守了一辈子,我们看着都感动,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是应该的。”贺武臣说,村里的孩子从小就知道,东头的墓园里埋着英雄,路过时都会轻声细语,从不嬉戏打闹。
“为抗日烈士守墓不只是裴家的事,而是整个佛光村、府店镇乃至豫西人民的自觉行动。”前几年,国家一级编剧、洛阳曲剧院编剧何海江了解到裴家的感人事迹后,多次深入佛光村采访,创作出河南曲剧现代戏剧本《守护》。
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,昔日打响佛光峪战斗的“英雄皮旅”传人——武警第二机动总队某支队官兵赴豫西开展“寻根”之旅,找到了“失散”80年的前辈,先后两次赴洛阳偃师祭扫烈士墓。
“今朝八十风云过,犹记烈士护国安”“铁骨铮铮荡寇仇,甘抛热血耀千秋”……在烈士陵园的围墙上,一行行毛笔字苍劲有力。村里有一群书法爱好者,看到墙上的横幅褪色了,就写一批新的换上,一层层粘贴上去。松柏常青,山川见证,烈士陵园的红色横幅时时更新,英烈精神的传承永不断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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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这段历史点一盏灯
■河南曲剧现代戏《守护》编剧 何海江
《守护》的剧本创作,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。当一个故事本身已经足够打动人的时候,身为创作者的我不免情怯。我们常说戏如人生,最好的戏剧,不过是人生的缩影。
2015年清明,在单位统一组织下,我来到佛光村祭扫抗日十三无名烈士,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关于“守护”的故事。八路军在豫西浴血奋战、保家卫国,裴麦闹老人义务守墓、无私奉献,让我萌生了一个念头:把这个故事搬到戏曲舞台上,让更多人看到。
在剧本构思阶段,深入的生活体验必不可少。几经辗转,我联系到裴麦闹老人的儿子裴献周,向他表达了我的创作想法,他很支持。此后,我两次吃住在他家,对坐谈心、走访村民、踏访烈士陵园。“烈士陵园离我们家不到500米,父亲有事没事就会走过去看看,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。”裴献周告诉我,他永远忘不掉父亲临终前,除了交代家中后事外,还反复强调让他们继续守好烈士墓。
撰写脚本时,我打破常规创作套路,从小处着眼,以裴家三代的守墓故事为主线,以13位无名烈士的牺牲奉献为副线,分“忆梦”“守梦”“追梦”“筑梦”“奔梦”5个场次,为观众呈现一幅关于记忆、责任与传承的生动画卷。
写戏便是写人,人物灵魂的深度决定戏剧的高度。在人物群像塑造方面,我们摒弃脸谱化的处理方式,赋予每个角色丰富的内心。河南曲剧唱腔本身就带有泥土般的厚重气息,我们在《守护》剧本中保留了大量河南方言念白。
戏曲舞台有一种特殊的属性,我们称其为“活人演活人给活人看”。我们对《守护》这部作品不断精心打磨,就是为了让无名烈士和守墓人的形象“活”在舞台上,“活”在观众心中。
历史从未远去,它活在裴氏家族年复一年的祭扫中,活在一代代人对“不能忘”的坚守里。作为文艺工作者,我何其有幸,能用一方舞台、几句唱词,为这段历史点一盏灯。这束灯光只要有人传承,就能照亮更多的人,照亮前行的路。
(徐正玉整理)